斯里兰卡骚乱：第一家族众叛亲离

5月9日，斯里兰卡科伦坡，当地民众与安全部队发生冲突

文/郁中柳

斯里兰卡总统戈塔巴亚·拉贾帕克萨当地时间5月11日晚间的最新讲话，未能平息该国已经持续一年有余、在最近一个月严重激化的动荡局势。仅5月9日以来的三天，斯里兰卡全国已经有至少9人在骚乱中丧生，超过200人受伤。

戈塔巴亚的政府部长们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集体被撤换，他的哥哥、76 岁的总理马欣达·拉贾帕克萨也在5月9日辞职。但这不足以减缓骚乱的蔓延：首都科伦坡的商店被烧毁，汽车被掀翻，超过50名政客的住宅、祖居被烧毁，包括总统家族的私宅、度假村和博物馆。出于安全考虑，马欣达已经躲进了海军基地。一些议会人士认为，总统下台也就是“几天之间的事情”。

斯里兰卡何以至此？最常规的解释是经济危机。随着食品价格2021年以来上涨30%，旅游业带来的“最大外汇收益”因新冠疫情锐减40亿美元，这个拥有 2200 万人口的岛屿国家一年来一直在药品、能源、燃料、粮食短缺中挣扎。

然而，和近年世界其他地区爆发的动荡局势相比，斯里兰卡的情况非常不同：军队没有叛乱，整个政治机制没有倒台，但执政的总统、总理家族却众叛亲离、大厦将倾；民间运动在上层群体“若即若离”的控制下持续了一年之久，在解决方案初步成形之际却突然加速激化，演变为暴力流血冲突……是什么力量造成了当前的局面，又会将这个与中国投资关系密切的国家带往何方？

戈塔巴亚·拉贾帕克萨

马欣达·拉贾帕克萨

“家族政治”重新洗牌

和许多发展中国家一样，斯里兰卡长期处于几个重要政治家族的统治之下。2004年之前的半个多世纪，偏保守的塞纳亚克家族和偏进步的班达拉奈克家族领导的政治同盟曾轮流统治该国议会和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则被其他大大小小的家族力量瓜分，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当前统治斯里兰卡、在这次动荡局势中几乎被朝野一致反对的拉贾帕克萨家族，曾经也是这种“平衡”中的一部分。1936年以来，该家族一直统治南方的汉班托塔地区，并时而能在进步阵营的权力分配中取得一两个内阁席位。2004年，曾任内阁部长的马欣达·拉贾帕克萨被之前选举失利、内部松散的进步阵营推举为反对派领袖，意外以微弱优势赢得当年及次年的议会、总统选举，拉贾帕克萨家族一跃成为斯里兰卡的“第一家族”。

在本次动荡局势发生前，该家族一度占据了斯里兰卡总统、总理、议会议长和五个内阁部长席位，并延伸到军界、商界高层，盛极一时。但与此同时，削弱拉贾帕克萨家族、形成新的“多家族共治”局面，也是2005年至今斯里兰卡政治的关键趋势。2015年拉贾帕克萨家族一度败选总统后的“未遂政变”疑云、2018年关于马欣达能否重任总理的宪法危机，以及本次国内动荡局势，均与此有关。

为何说“家族政治”导致了斯里兰卡的游行示威发酵至此？一个因素是议会与执政同盟，一个因素是军队。

回顾一个月前，虽然所有出任部长职位的拉贾帕克萨家族成员都已经辞职，新组建的临时内阁亦出台了一系列应对经济社会危机的措施，动荡局势本有希望得到控制，但此时，不仅议会反对党拒绝了总统戈塔巴亚有关“大联合”执政的提议，原有执政同盟内部还出现了大分裂：同盟内的第二大党斯里兰卡自由党及15个小党中的两个宣布脱离政府加入反对党，而同盟第一大党、也就是拉贾帕克萨家族领导的执政党本身，也有9名议员宣布脱党成为“独立政治人士”。

由于特殊的“家族共治”传统，斯里兰卡议会作为实现各方“共治”的平台，在该国政治体制中具有极高的地位。斯里兰卡的行政权由总统、总理分享，但立法权由议会独占，总统并不像美国总统那样可以通过行政令等“准立法”方式绕开议会行事。拉贾帕克萨家族领导的执政党在议会225个席位中仅占据100席左右，联合各方力量后才形成145席的执政同盟。4月以来，“盟友”纷纷离去，直接导致政府的危机应对失效。这也是总统戈塔巴亚在5月11日的讲话中特别强调将和议会进一步分享权力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斯里兰卡议会中的政党及议员背后往往代表着某一个明确的支持群体。比如本次脱离执政同盟的锡兰工人代表大会（CWC），背后就代表着该国少数族裔工人及种植园产业。一年多以来，拉贾帕克萨家族试图通过推行化肥禁令以发展有机农业，深深伤害了CWC支持群体的利益，因而执政党内有人认为CWC和反对党一起，煽动了民众的示威和激进活动。

问题还不止于此。一些西方媒体已经注意到，这次运动与以往最大的区别，就是“不论是泰米尔人、穆斯林还是占人口多数的僧伽罗佛教徒，都在全国各地一起走上街头”。运动席卷的地区，从首都科伦坡到拉贾帕克萨家族统治近百年的南部“老家”汉班托塔，无一幸免。这固然与全国性的经济、社会危机有关，但在各地区有不同的家族统治传统、不同文化族群间矛盾深重的背景下，能让全国长期陷于“反拉贾帕克萨家族”的状态，且让手握军权和财权的执政家族无法平息任何一处的动荡局势，令人怀疑一个“反拉贾帕克萨家族”的多数阵营是否已在议会成形、静待时机？

为何看似强大的拉贾帕克萨家族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执政同盟？事实上，类似的同盟破裂在2015年和2018年已经出现过两次，导致拉贾帕克萨家族一度回到在野状态。究其原因，包括同盟第二大党自由党在内的绝大多数拉贾帕克萨家族“盟友”，在最初的大选“站队”时经历过一次党内分裂。如前所述，这些政党背后代表着不同的利益群体和家族，所以这种分裂意味着没有任何一个能影响政局的群体上层完全站到拉贾帕克萨家族一边。

而且，不论是政治色彩与拉贾帕克萨家族接近的班达拉奈克家族，还是曾四任总理的保守派领袖维克勒马辛哈，都还活跃在议会中，自由党自身也曾执政过。换言之，当前的动荡局势对拉贾帕克萨家族而言是政治危机，对其“盟友”而言却可能是重新形成“共治”的机遇。

5月6日，科伦坡，民众与警察发生冲突

出现军事政变的可能性较低

斯里兰卡军方在当前动荡局势中扮演的角色同样十分微妙。2005年，马欣达出任总统，戈塔巴亚出任国防部长，领导斯里兰卡陆军在2009年赢得了与泰米尔分离主义武装“猛虎组织”20余年的内战。正是这场战争奠定了拉贾帕克萨家族长期执政的基础。

2015年和2018年因同盟“背叛”而失去执政机会后，拉贾帕克萨家族在2019年卷土重来，是因为造成270多人遇难的“复活节爆炸事件”。恐怖袭击唤醒了民众对“猛虎组织”的内战记忆，戈塔巴亚打着“受伤的国家需要强人”的旗帜，用民族主义的话语在大选中赢得压倒性胜利。

因而，斯里兰卡陆军一直被总统戈塔巴亚视为自己的“基本盘”。现任国防部长古纳拉特虽然不是拉贾帕克萨家族的亲戚，但却是戈塔巴亚从他一手创建的斯里兰卡陆军精锐部队加贾巴团中逐步提拔起来的老部下。正因为如此，斯里兰卡议会近期一直警告称，动荡局势升级可能是戈塔巴亚自己的阴谋，“为了给他利用军队夺权创造借口”。

不可否认的是，虽然早早在全国各地部署了装甲车和训练有素的士兵，并收到了“可以开枪”的命令，但斯里兰卡精锐部队在“控制骚乱”上一直“无所作为”。从另一个角度看，最近激化动荡局势的两件惨案也都不是军方所为：一是拉贾帕克萨家族的支持者在一位前部长的煽动下攻击示威者，造成200余人死伤；另一起是斯里兰卡内政部的警察在中部小镇对示威者开枪，造成十多人伤亡。

一些分析认为，2015年时，斯里兰卡政坛曾传出拉贾帕克萨家族在大选失利后准备用军队夺权的消息，但据称被该家族一手提拔起来的军方高层断然拒绝。后来斯里兰卡政府辟谣称此事子虚乌有。在本次动荡局势开始不久，国防部长古纳拉特就明确表示“永远不要认为我们试图夺取权力，军方没有这样的意图”，也是对各方政治力量的明确宣示。因而，反对派指责戈塔巴亚“利用军队”的可能性并不高，但军队确有可能是观望姿态，没有充分履职。

如果不会出现军事政变，动荡局势会将斯里兰卡带向何方？基本可以确定的是，拉贾帕克萨家族的权力会被削弱，但将作为一股重要力量继续活跃于政治舞台。而一些本已被边缘化的家族将重新回到舞台的中央。刚刚被任命为临时内阁内政部长的古纳瓦德纳，就出身另一个主要政治家族，仅其父母、兄弟和子侄中就有超过六人现任或曾任内阁部长、国会议员和科伦坡市长。

政治家族的现象，在巴基斯坦、日本、韩国等印太地区国家普遍存在，但也普遍面临挑战。在斯里兰卡，新的“平衡”早晚会达成，但其过程可能造成更多的普通民众死伤。

5月6日，斯里兰卡全国进入紧急状态，科伦坡警察严阵以待

印度反倒成“最大受益者”？

不论斯里兰卡的政治家族们如何内斗，在拉贾帕克萨家族5月11日开始承诺对话、分权之后，新的统治集团仍然需要解决导致民众走上街头的经济社会问题。事实上，他们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案”。

斯里兰卡需要什么？食物，燃油，能源，药品……但最关键的是需要钱。该国即将偿还的外债超过800亿美元，但现有外汇储备只剩下不到5000万美元。在此背景下，斯政府已经采取两项举措：几周以来，该国一直依赖印度的信贷来满足社会对基本必需品的需求；另一方面，斯政府暂停偿还所有外债，并于4月12日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求助，希望通过IMF牵头进行债务重组，规避一部分违约风险，并降低偿还额度。

但是，这也意味着对现有债权人利益的损害。中国正是斯里兰卡政府的主要双边贷款人，外媒统计称中方至少持有斯里兰卡10%的外债，价值510亿美元。此前，双方一直通过新增双边贷款的方式减轻斯政府的到期偿还压力，但当斯里兰卡单方面转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求助后，事实上构成了对中国的违约。

此外，中国投资建设的深水港、机场及俯瞰科伦坡的“莲花塔”，因斯里兰卡的内政和运营危机而难以投入使用、反哺经济，但该国反对党和印度、西方国家官员们却指责这些大工程造成的债务，是斯里兰卡当前经济危机的“根源”。

有分析指出，长期以来，斯里兰卡虽然和中国、印度、巴基斯坦、日本等印太地区国家都保持良好的双边关系，但本质上主要依赖最接近的邻国印度的有限援助维持经济发展，一直没有起色。究其本质，斯里兰卡和印度虽然都是多民族国家，但斯里兰卡的僧伽罗佛教徒占全国总人口的四分之三以上，“僧伽罗至上”的种族主义是斯里兰卡政治的痼疾，现任总统戈塔巴亚·拉贾帕克萨在当选总统时就曾宣称“我只要有僧伽罗的选票就能当选”。相比之下，印度教徒的政治、经济利益则长期受到损害。

海峡的另一边，自莫迪就任印度总理以来，印度的种族主义、“印度教至上”的状况也愈演愈烈。基于这样根本性的文化、宗教、种族矛盾，印度与斯里兰卡的伙伴关系正面临考验，印度政府似乎无力也无心帮助斯里兰卡获得更高的经济水平和地区影响力。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斯里兰卡、特别是长期执政的拉贾帕克萨家族在最近十余年强化了和中国的合作。深水港、机场等涉及国际交通的基础设施建设，目的是利用斯里兰卡作为印度洋“大岛国”的地理位置优势，在世界走入“印太时代”时根本性地提升斯里兰卡的经济话语权和地区影响力。但在新德里看来，这些项目进一步影响了印度的地区利益。因此，印度政府及其在斯里兰卡议会的代言人一直强烈反对、指责中斯合作。

本次斯里兰卡危机后，无论是执政同盟中的哪几个家族或反对派政客上台，都被迫需要在基础设施建设和外债问题上对中国采取和之前“有所区别”的态度，甚至进一步违约、强硬。另一方面，由于斯里兰卡政府在处理“猛虎组织”时受到的人权指控，新当权者也会和欧美国家产生一定的摩擦。在斯里兰卡国内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各族群在当前的动荡局势中可能进一步爆发冲突的背景下，新执政者走民族主义路线，进而遭到欧美更多的调查和制裁，也在情理之中。

因而，危机最大的受益者很可能是印度。这不仅因为印度是科伦坡的新“主人”们可以暂时“依靠”的经济伙伴，还因为大多数可能上台的政客都毕业于印度的高校，和印度社会有很深的关联。只是，从长远而言，印度永远不会成为斯里兰卡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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