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关珺冉

编辑/漆菲

3月9日，第20届韩国总统选举迎来最终投票日。一大早，家住京畿道平泽市的25岁大学生基范（化名）前往家附近的投票站投票。

他告诉《凤凰周刊》：“虽然这一票未必能改变韩国的政治走向，但我依然想参与其中，表达自己的意见。”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大选遇上了新冠疫情——韩国单日确诊病例连续多日超过20万例，已有超过115万人处于居家隔离。

按规定，从9日上午6点至晚上7点半，韩国民众可前往约1.4万个投票站进行投票。而从下午6点至7点半，新冠确诊患者及隔离人员可佩戴口罩，前往指定地点投票。

此前的3月4日和5日，韩国已进行过提前投票，但由于当局未能准确预测参与提前投票的人数，导致投票流程管理不善，选民声讨选举管理委员会的声音高涨。

当时，新冠确诊患者被允许在5日下午6点至7点半参与投票，但大批患者因在户外等待时间过长而病情恶化，甚至出现选票不足的现象。

这无疑是一场紧张且胶着的总统选举。过去22天的竞选活动中，韩国民众见证了极为罕见的景象：执政党共同民主党的李在明、最大在野党国民力量党的尹锡悦、国民之党的安哲秀以及正义党的沈相奵等14名候选人展开激烈“厮杀”。

自3月3日起，韩国中央选举管理委员会禁止公布选举相关民调结果，大选由此进入所谓“无法预测期”。

按照韩国民调机构Realmeter此前发布的民调结果，尹锡悦以46.3%的支持率略微领先李在明（43.1%），两者的差距处于误差范围之内。但就在3月3日，尹锡悦与安哲秀决定联手推举单一候选人，让尹锡悦作为代表参与总统选举。眼下，李在明与尹锡悦的最后决战已经打响。

大选前夕，尹锡悦（左）与安哲秀宣布合力竞选

不断刷新“下限”的大选

2020年发行的韩国电影《正直的候选人》将喜剧元素搭建在竞选平台上，尽显韩国选举玄幻、荒诞、讽刺的一面。电影中，一个谎话连篇的女性国会议员面对竞争对手对她“偷税漏税”的质疑，一直插科打诨、避重就轻、转移话题。

现实中候选人“互撕”的程度一点不输电影剧情。尹锡悦作为国民力量党的候选人一直处于领跑位置，因而成为其他候选人的重点攻击对象。

李在明、沈相奵、安哲秀、尹锡悦（从左至右）在电视辩论前合影

2月21日晚的电视辩论会上，戴着红色领带的尹锡悦全程表情僵硬，被几位候选人“集中开炮”。同为在野党候选人的安哲秀追问“数字经济”和“基准利率”问题，尹锡悦完全招架不住，支支吾吾难以给出具体政见。安哲秀撇着嘴摇头说，“你可能根本没有进行过深入思考。”

另一位热门人选李在明在2月25日的电视辩论会上批评尹锡悦的外交安保思想说：“如此加剧军事紧张、加深国家间矛盾（的想法），最终会让我们的处境像乌克兰一样，民不聊生、经济崩溃。”

尹锡悦招来的最多攻击，源于接连不断的丑闻。他的妻子不但诋毁性骚扰受害者，威胁持批评态度的媒体，还扬言要将记者“关进监狱”。他的岳母则因伪造存款证明被判刑一年。

但不同于以往因丑闻立刻败下阵来的候选人，尹锡悦的支持率并未受到太大冲击。这或许因为此次韩国大选堪称“比烂大会”——用美国《华盛顿邮报》的话来说，韩国大选正不断刷新“下限”。

他的最大对手李在明同样深陷土地开发丑闻，其妻子被曝出利用丈夫亲信办理私事，儿子则因赌博接受调查。

虽然在电视辩论环节败下阵来，但尹锡悦在竞选活动中赚足眼球。

光在竞选歌曲上，尹锡悦的团队就下足功夫。他们不但选了中老年人喜欢的“洗脑”神曲《是真的》，也为年轻人准备了女团舞MAMAMOO的《HIP》；还改编了韩国老歌《公寓》，通过歌词批评当下的房地产难题，直呼，“要搬家吗？没地方可去。”

尹锡悦亦大胆公开了自己的职业性格测试结果，自夸“与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一样，我也属于‘主人公’性格”。

在全罗北道群山市的一场游说活动中，为了帮助“各位商人找回笑容”，他特地与摊主握手攀谈并购买了店家的饼干，还在一个摊位前点了炒粉条和炒年糕。

2月18日，尹锡悦到访了位于庆尚北道龟尾市的朴正熙故居。他在这位前总统的遗像前上香鞠躬，并在演讲中抒发“对朴正熙的思念”。然而2016年，作为“亲信干政”检查组组长的尹锡悦亲手将朴正熙的女儿、前总统朴槿惠送入狱中。去年9月，尹锡悦也曾到访此处。当时，朴槿惠的支持者对他的到来表示强烈抗议，并高喊“释放朴槿惠”。

尹锡悦到访了位于庆尚北道龟尾市的前总统朴正熙故居

韩国的历届选举活动中，候选人总会因夸张噱头、突发事故甚至离奇命案登上新闻头条。2006年5月的一次选举活动中，朴槿惠的脸部曾被陌生男子刺伤而缝了60针。

这一次，两名候选人所在的竞选团队接连发生事故，也给本就臭名昭著的“丑闻之战”再度蒙上一层阴影。

2月15日上午，李在明的一辆竞选车辆因给小型厢式货车加装的平台太高，在试图进入釜山一处地下车道时触顶翻车。所幸最终没有造成人员死亡，司机和同乘的地区议员仅受肩部和脸部轻伤。

相比之下，安哲秀的竞选团队就不那么走运了。15日下午，安哲秀的竞选大巴停靠在韩国忠清南道天安市一座百货商店门口，50岁的大巴司机和63岁的地区选举委员坐在车内昏迷不醒，送至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警方推测，二人很可能是因为室内一氧化碳浓度过高，导致窒息身亡。

2月15日，在安哲秀的竞选大巴上，2名工作人员意外身亡

不到一小时前，安哲秀的另一辆竞选车也发生了类似事故，导致司机昏迷。安哲秀为此不得不暂停一切竞选活动，全力做好善后工作。

而在3月7日，李在明所在的共同民主党党首宋永吉在拉票时被一位70多岁的老人用铁锤多次击中头部。宋永吉头部出血、当场倒地。他随后被送往附近医院紧急缝合，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3月7日，共同民主党党首宋永吉在拉票时遇袭

投票率创纪录，两大阵营“殊死搏斗”

在欧洲、日本等地选举投票率逐年走低的背景下，韩国大选的投票率却逆势走高。

韩国民众从总统候选人的海报前走过。此次韩国大选的投票率一路逆势走高

3月4日，民调机构韩国盖洛普发布的调查结果显示，86%的韩国选民表示会参加9日的正式投票。而在3月4日和5日的提前投票日内，投票率达到创纪录的36.93%。据说因参与人数过多，导致现场十分混乱，引起选举作弊的争议。

“3月9日是公休日。一定记得去看开票直播呀！”40多岁的贤俊（化名）反复叮嘱《凤凰周刊》记者。

韩国大选期间，贤俊喜欢和朋友们一边吃炸鸡、喝啤酒，一边吐槽“哪位候选人更差”。他从不参加任何党派的游说活动，但会准时收看候选人的电视辩论直播。

作为一名上班族，贤俊十分关注经济方面的政策，也关心国防、外交、教育等话题。在他眼中，尹锡悦是一个“不怎么聪明”的政客，对经济、国际等话题知之甚少，提出的政策更让人费解。

“他在参选初期曾提出‘一周工作120小时再休息’‘公司可随意解雇员工’等奇葩政策。”贤俊说，“这完全是支持资本家、纵容无限竞争的想法。”

相比之下，他更支持李在明：“他更加诚实、正直，也更聪明。我在上一届大选也支持李在明所在党派（共同民主党）。如果是同一党派的候选人，他们的政策大体是类似且可预测的！”

李在明身穿跆拳道服作出出拳姿势，意在击破新冠病毒

连续观看了几场候选人的电视辩论会后，贤俊感到十分乏味：“以前的大选辩论大多集中在候选人的个人政策上，但这次的重心不在于政策，而是集中火力批评对方，有种两大阵营针锋相对、殊死搏斗的感觉。”

贤俊专门提到几位候选人围绕男性脱发话题展开政策讨论的场景。他解释说：“我本人就在吃防脱发药，一旦开始吃，就得吃一辈子。防脱发药最贵一盒能卖到13万韩币（约合686元人民币），如果能加入医保，价格会低至十分之一。”关于防脱发话题，李在明承诺将用纳税人的钱来治疗男性脱发，还改编了歌曲《爱神派对》来宣传其脱发政策。

在无限循环的口水战中，双方主要聚焦于上述“迷你政策”，而没有关乎国政愿景的大框架。美国《赫芬顿邮报》对此批评道：“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政策辩论，取而代之的是尖刻的批评、谩骂和政治谄媚。”

当贤俊为李在明的防脱发政策叫好时，在中国居住的韩国人敏智（化名）却在期待政权交替的那一天。她向《凤凰周刊》感慨道：“文在寅执政五年来，韩国人的生活并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艰难。”

36岁的敏智和丈夫在中国东北经营着一家跆拳道馆。她每次到韩国总领事馆办事时，看到韩国公务员的工作状态，都颇感失望。“他们是为了业绩而不是为国民工作。当我创业遇到问题或是生活遭遇困难时，他们总让我找中方机构自行解决。”敏智说。

敏智的父母同样期待政权的改变。他们如今在江原道春川市经营着一家房地产公司，虽然年过60岁，仍然没有退休，一直努力工作。敏智抱怨道：“李在明的政策倾向为不愿奋斗的年轻人谋取福利。这些钱是从这些努力工作的人身上剥夺的。我的父母每年要缴纳上千万韩元的税费，就医的费用也非常昂贵。”

虽然敏智不喜欢丑闻缠身的尹锡悦，但她表示仍会把选票投给他：“一个国家不是靠某个人（治理），而是要靠政党的团结。”

国民接受民主进程中的不完美

为了改变胶着的战局，来自两大在野党的尹锡悦与安哲秀于3月3日打出最后一张牌——宣布合推单一候选人。当各个在野党的候选人难获得绝对多数选票时，党派之间往往会选择协商合作、共同推选一名候选人。此前，李在明与新浪潮候选人金东兖同样合推单一候选人，后者表示会全力支持李在明。

安哲秀曾在完成候选人登记时向尹锡悦提出过推出单一候选人的想法，但双方当时因在候选人推选方式上产生分歧而放弃。他们在宣布合并后表示，“我们从此成为一个团队，要弥补彼此的不足之处实现政权更替；我们要共同打造的政府是面向未来、改革性的国民团结政府。”此外，他们还表示总统选举后将着手推进并党问题。

这是否预示着共同民主党将会失利？辽宁大学美国与东亚研究院院长吕超向《凤凰周刊》分析说：“安哲秀的支持者有可能产生分裂，选票将流向执政党和在野党两个方向，而不是绝对倾向在野党。”

韩联社亦指出，尽管“事前投票”的选票是在投票所现场打印，可以实质反映出安哲秀的弃选，但正式投票的选票早在2月28日就开始印刷，上面早就印上了安哲秀的名字，“这将会分散安哲秀支持者的选票，合纵的效果可能很小。”

韩国工作人员正在整理选票

这一“联手”让原本支持安哲秀的基范感觉遭到“背叛”。2017年的韩国大选，基范曾把票投给过他，因为希望看到政治上的一些变化：“安哲秀以创建知名杀毒软件企业‘安哲秀研究所’起家。我希望能选出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

作为韩国的MZ世代（指20岁至30多岁的年轻人），基范不能接受父母依照选区选总统的做法——他的父母居住在京畿道平泽市，李在明担任过京畿道知事，这里也是他的票仓。与此同时，基范也不认同朋友只追求“改变政权”而投给尹锡悦的决定。

基范正准备报考韩国国防部，因此格外关注外交和安保政策。他十分恼火文在寅政府的对朝政策，期待一位对朝鲜更为严苛的总统上台。“2018年时，文在寅竟然说要重新调查‘天安舰’事件。但真相早就很清楚了，是由朝鲜潜艇发射的鱼雷，致使46名韩国官兵遇难。我脑海中至今还留存着当时悲惨的景象。”

对于韩国年青一代的观点，韩国高丽大学教授南成旭向《凤凰周刊》评价说，“强调公正性和合理性的MZ世代的年轻人，正在积极表达对政治事件的意见，这对韩国政治的未来发展是十分积极且重要的。”

无论尹锡悦还是李在明，都尚未达到受访的韩国人心中理想的总统标准。

在贤俊心中，韩国总统要有正义感，能包容全体国民，能在左派和右派之间平衡好关系，在外交上也应让韩国保持独立自主。敏智则期待总统周围能聚集更多的贤人志士，在国际舞台可以清晰表达韩方立场，能多考虑到海外的韩国人。对基范来说，理想的总统应是一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政治家。

虽然韩国民众投出了自己的选票，但候选人都未达到他们心中理想的总统标准

不过，他们虽然看到了竞选中丑陋不堪的一面，但也努力以最大的宽容接受韩国民主进程中的不完美。

基范回忆起上次大选前去投票的契机：“我很意外地看到时任总统朴槿惠被弹劾。起初这让我感到非常丢脸，后来又有点自豪。因为我看到了韩国政治的变化。”他坦言：“虽然这次两位候选人都暴露出不少缺点，但丑闻的暴露也代表了民主政治的进步。”

“韩国从全球最贫困的国家发展到如今的全球第十大经济体，人均GDP超过3万美元，可以说我们在经济领域的发展超过了政治领域。”韩国亚洲大学美中政策研究所的金兴圭向《凤凰周刊》指出，“所以，无论什么样的总统上台，都不能无视国民的政治需求。韩国尚未就政治改革达成全民共识，还需要跨越各种障碍。但这也是韩国民主化走向成熟的过程。”

俄乌局势让韩国人思考半岛未来

韩国大选进入冲刺阶段，全世界的目光正聚焦于乌克兰的战事。这让许多韩国人不禁回溯历史，民间更开展了一场关于韩国安保与外交政策的大讨论。

韩国大选进入冲刺阶段，全世界的目光正聚焦于乌克兰

韩国网友在社交媒体留言道：“许多人都知道，从战争废墟中建立一个自由和平的民主国家有多么难。”“如果我们国家没有实力，就会是这种遭遇。我们向国际社会寻求帮助，大国忙于计算盈亏都不愿站出来。乌克兰是这样，韩国也是。”

由此，不少韩国人直言，总统的选择将决定朝鲜半岛未来的命运。

共同民主党政策委员会政策室长蔡奎荣向《凤凰周刊》指出，战争在现在的时间点打响，的确会对本届韩国大选产生一定的影响。“毕竟在北面，我们一直有着朝鲜这样一个潜在威胁。日本和中国在军事上同样也对韩国具有威胁。所以，国民应当选择一位在外交政策上比较稳定的总统。”

俄乌局势让韩国民众更加强烈地呼吁“加强韩美同盟”

愈演愈烈的俄乌战事也让不少韩国人呼吁“加强韩美同盟”。基范看到眼下局势直言：“因为地理位置的影响，韩国很容易受到周围国家的威胁。因此我们必须巩固韩美同盟。”

金兴圭认为，拥核的俄罗斯正在以此作为威胁，对乌克兰进行军事打击。在韩国人看来，同盟的缺失是很大的原因。“美国是给韩国提供所需技术及设备的唯一国家。未来，韩国将加强应对朝核威胁，这将使得韩国的安保政策更为保守。”正在此时，两位候选人也因为讨论乌克兰事务，引发了一场口水战。

3月5日，朝鲜向东部海域方向发射一枚疑似弹道导弹的发射体。有分析认为，未来韩国将加强应对朝鲜核威胁

2月25日，李在明在电视辩论中称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为“新手玩家”，“想要加入北约的草率举动激怒了俄罗斯，最终引发了此次武装冲突。”

尹锡悦因此批评李在明“是在国际上丢脸”，并向乌克兰国民郑重道歉。李在明事后澄清称，自己并不是在贬低乌克兰总统，而是为了针对尹锡悦“毫无根据的外交安保观点”而进行的回击。

相比之下，让两位候选人发表一致论调的是反华言论。在吕超看来，韩国历届总统大选，总统候选人争相发表反华言论是罕见的现象，这些政客无疑利用了眼下中韩国民对立的情绪。

俄罗斯出兵乌克兰的前一日正值北京冬奥会闭幕。整个奥运会期间，韩国社会弥漫着浓重的反华情绪。韩国网友指责冬奥会的“韩服”是中国的“文化掠夺”，对于韩国短道速滑选手黄大宪被取消决赛资格直呼“无法接受”，甚至网暴来自韩国的中国短道速滑队教练金善台及技术教练安贤洙。

无论是执政党还是在野党，候选人纷纷向中国“开炮”。李在明最先表示，将严厉打击甚至“击沉非法捕捞的中国渔船”。尹锡悦则借冬奥会之机再次提出部署“萨德”系统。

“中国过去总将韩国党派进行标签化，认为进步派亲中，保守派亲美，这其实不准确。现在，他们都在利用民间情绪打‘反华牌’。”吕超解释说，如今韩国的亲美、亲日势力均在借助这股反华情绪回潮。“不过，韩国选举制度是向美国学习的，拉票时的许诺未必会在执政中兑现。中韩两国的发展框架整体还是稳定的，应该不会受到‘政治风向’的影响。”

“中韩两国建交30年来，正处于从相辅相成向新关系转变的过渡阶段。”金兴圭表示，“特别是在俄乌局势之下，世界已经超越冷战、打响战争。越是在这个时候，韩中两国越要加强战略沟通，尽量减少冲突和误判，创造共存空间。”

（崔香、张东慧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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