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广西、吉林、河北……30位乡村教师来自深山、村镇、雪原和桃园。执教最久的，在村里一待二三十年，走过的山路能绕地球4圈。新年之初，老师们为村里的孩子许下一个愿望，也拿出了自己最珍视的特产和回信。
那是很多城市居民无法想象的世界。有的去年才通上电，有的几年前还在用刷了墨汁的黑板。孩子们大多留守，他们想知道山外面的样子，渴望一切与世界有关的信息。
农村淘宝和菜鸟裹裹征集了那些老师的新年心愿，细化为776份张贴出去。网友在42分钟内认领完了所有的心愿。送出礼物的人陆续得到了乡村老师回礼。
他们交换了彼此的礼物，也看到了彼此的生活。
文 | 韩逸
编辑 | 楚明
摄影制图 | 韩逸 YOYO
李思毅把足球门安在校门口的时候，有学生围上来。“老师，这是什么啊？”
这些孩子不认识足球门。这也是英语老师李思毅来来土桥镇小学后，忍不住想教孩子们踢足球的原因。位于湖南怀化芷江侗族⾃治县的土桥镇没有绿茵场，只有大片同样绿油油的麦苗和烟叶。平时的课外活动里，沙包没得，乒乓球没得。有两个篮球，被当成足球踢，踢得球皮都卷起来。
足球只有李思毅那里有，孩子们格外珍惜。
他们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借，下了课凑在他办公室门口，老师，我们能踢一会儿不？那眼神，李思毅很熟悉。冷天，家近的学生家长送棉衣来，旁边挨冻的孩子投过去又马上收回去的眼神跟这一样。
这个英语老师决定为孩子们做点啥。他在校门口的建筑废地上归置了3天，把碎砖和比足球还大的石头统统搬走，把孩子们叫来，组成队伍，教他们带球、过人、攻防。
不太喜欢说话的学生们使劲奔跑。赢了一个球，他们会在那50米长的狭窄空地上拥抱，大笑，击掌。
他把自己的英语课也变成了“活动课”。给每个单词都发明了相应的手语，和大家一边比划一边说。比如“what”是摊开手，“you”是指向对方，“see”是食指和中指替代目光，直直伸出去。学生很喜欢，说英语的时候像在跳舞。
北京的公司职员杨倩给这个想教足球的英语老师买了崭新的足球，也得到了他耗费8年心血写成的快乐英语教学参考书。只看了看目录，杨倩就觉得挺有意思，这是她从来没想到的玩法。
有了崭新的40个足球，李思毅可以组建自己的足球比赛了。他准备把梅西、C罗和贝克汉姆的海报贴到球场旁边，让孩子们看到农田以外，更远的地方。
在吉林四平公主岭市，最难熬的是冬天。窗外零下二三十度，秦家屯镇第二中学的学生哪儿也没法去，都围着班里唯一一个地球仪看。
“老师，我想去南开大学！老师，我想去同济！”这是他们最喜欢的活动。看了韩剧，他们围在上面找韩国。听说九寨沟地震的新闻，他们围在上面找九寨沟。他们跟世界上所有地方发生关联的方式，都是去地球仪上，找到它，还指着说，将来我要在这旮盖个大房子。
邻班没有地球仪的孩子凑在门口，手抠着门框，眼巴巴看着。
同学们本来对大学没概念。问他们为啥要考大学，回答让李素怀噎一下，“我妈让我考的”。要是问他们自己将来想干嘛，答案就热烈多了，“想有钱！吃好的穿好的，娶媳妇儿！”
李素怀知道，自从学会了上网，孩子们心里想的跟从前不一样了。他们能看见城市里的同龄人和明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城市里的小公主吹着空调上网的时候，公主岭的公主们还在用臭烘烘的墨汁刷掉色的黑板，两周一次。
殷唯青在活动页面刷到公主岭孩子们的故事时，上海正在下雪。40多个选择里，她被李素怀这句话打到了心里，“2018年，我希望孩子们能通过地球仪去看这个世界”。
活动要求当天或者第二天就寄出实物。可雪太大，殷唯青不知道去哪里置办这么多地球仪，在家有点傻眼。她想了个点子，先写了一张卡片寄给李素怀，再从网上下单买了地球仪过去。
殷唯青的孩子刚刚3岁。她开始期待李素怀已经寄出的小黑板，准备在那上面教自己的宝贝写写画画。那是5年前其他老师送给李素怀师生的礼物，结束了她们刷墨汁的日子，是公主岭的同学最宝贝的东西。
“老师，我要去西安打饼子去！”
“老师，我要去太原蒸馍！”
“老师，我想去城里修摩托车！”
年轻的美术老师听到学生以后想做的事情，想笑，又有点想哭。她让他们放开胆儿想，“虽然没当成，可是老师小时候想当艺术家。你哪怕想当宇航员，想当总统都成啊！”
滑瑞洁是那所学校第一个美术老师。她觉得孩子们哪怕不学美术，也得喜欢上艺术才行，那是一条路。
她把所有娃画的画存住，每年学期结束，办一个展，摆在教室旁走廊上。去年期末，有个孩子考得差，爸爸沉着脸。临走在走廊上看到孩子的画，看了好一会儿，脸色好看了很多，牵起了孩子的手。
后来，有个女生喊住滑瑞洁说，老师，我想当服装设计师，是不是要学美术才行呢。她高兴坏了。
三年又三年，送走了好多届学生。有人考上了美术院校，发在平遥古城写生的砖雕画过来，“老师，我想送您这幅画，旁边写个啥字好？”
从唐山市区开车到左家坞镇大旺庄，要1个小时。桃树开花的季节，路两旁是大片的粉白，引大片游客来看。庄上的人，十户里有九户都种桃树。施肥、套袋、伺候大棚，是最重要的农活。
孩子成了没熟透就掉到地上的桃子，没人管。梁东青一来大旺庄小学，就被庄上的孩子给气得够呛。课不听，作业不写，挨训也一脸没所谓。
班里单亲家庭的孩子多，梁东青就总陪着他们。看着他们写作业，给他们念《爱的教育》。
她意外发现，有句话对单亲的孩子最有用，就像紧箍咒，说一次，孩子会安静好几天。“老师再也不管你了。”被这样说过一次，小慧再也不偷东西了，还背下了九九乘法表。期末，语文考了70多，比以前多50多分。
“语文和其他学科不一样，越往上，越难。”给孩子们送书的曾希是福建的一位语文老师，她知道多读好书对孩子们有多重要。这次，她早早买好了一整套沈石溪动物小说，想送给大旺庄的孩子们。对自己的学生，她也总是推荐这套书，因为书里所有的动物母亲都非常爱孩子，为孩子作出很大牺牲。“看到动物都能互相帮助，孩子们会从里面学到如何去爱。”
教室里，矿泉水瓶、塑料包装袋和零食渣渣到处都是。走廊上，小脸儿黑乎乎的孩子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学校里，几个大号垃圾桶散发着臭气，不知道几天没倒过了。“到处都脏。”2013年9月份，李西恩老师一来到广西贵港港南区的新塘小学任教，就被这里的卫生环境给“晃”了一下。就像是一张蘸着涮笔水胡乱涂抹过的宣纸，让他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卷面不整洁”。
镇里的孩子们并不在意整洁不整洁。他们喜欢爬树，喜欢疯跑，一下课，教室里的人马上都没了影。李西恩写一手好字。他想，要是让这帮孙猴子学练字呢？
一开始孩子坐不住，墨弄得到处是。家长也不乐意。他们来找这位想教孩子们学特长的新校长，追问他，买支毛笔要十几块二十块钱，太贵了吧，用两块钱一支刷浆糊的毛笔写不也行？
李西恩坚持让孩子们都写字。没有笔墨，就先用他的。第一节课，不发墨汁，先讲卷面。拿笔拿得稳了，再把墨水搞上去。他发明了一套书法操，横、竖、撇、捺，学生在大课间跟着《中国娃》的音乐跳，用身体写“快乐”俩字。
因为格外珍惜，学生们还真的护住了纸张的整洁，小心不把墨汁滴上去。有学生主动把涮笔台上被风吹到地上的毛笔捡起来，洗干净，晾上去。到了学期末，有人捧着区里书法比赛的一等奖奖状回家报喜。有家长看到自家孩子写的字，跑回家一口气宰了三只鸡，煮好了送来要给老师们吃。
刘峰挺羡慕这群孩子有老师敦促练字。他在北京跑销售，经常需要签名字、开字条。可是对自己“平均水平以下”的一笔字，他时常觉得拿不出手。前段时间，他重新买了一套书法用具，想好好把字练练。可没能坚持几天，又转练硬笔了。“太麻烦了。”
看到这个心愿以后，他一溜儿小跑去了楼下的商场，给孩子们买了两套中楷毛笔。看到孩子们写的字，他又多了一个坚持练字的理由。
字典的装订有些松垮了。黑色的封皮不知道被孩子的手小心翻动过多少次。3本字典，是青海省湟中县共和镇共和学校三年级3班43个孩子的共同财产。字典要轮流使用。容易读错的生字被各种颜色的笔做过记号。字典的纸张单薄，有些缺角，有些页要掉下来了。
孩子们的错别字经常让校长甄永顺发笑。战士读成战土，未来读成末来。逢年过节，个个争着给老师写卡片。卡片上错字连篇。上数学课，例题上的“栀子花”不认得，分开读作“木危子花”。
字都认不全，咋能给出正确答案？甄永顺挺急的。学校有一台电脑，时好时坏，二十几个教师轮流在上面查资料。学生们大多没上过网，他们的父母，很多也不会上网。
字典是最便宜的学习工具。孩子们找来透明胶带，把缺角和掉页的部分粘起来。
“要做识字郎，不能只会放牛羊。”甄永顺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在学校里办了试点，给孩子们配发和语文课本同步的阅读教材，不认识的字，学生一个一个查。
远在广西的黄三妹老人一个字都不识。她15岁开始下地，一辈子都和牛一起，在田里伺候水稻和头菜。挑着菜去集市的时候，她能理得清简单的账，最羡慕识字的好。
青海学生的故事传到广西老人的耳朵里，她咧嘴笑，“得读书，才聪明了。各个得读书，各个好！”她今年101岁，眼睛有点花了，耳朵也有点背，不过认准了不读书会受苦。老人用卖菜攒的钱，买了十几本新华字典，请农村淘宝的村小二帮忙寄过去。
不到三天，青海的村淘小二就把百岁老人的礼物送到了甄永顺手里。他踩着雪，走了几十里山路，挨家挨户把字典送到学生手里。
对甘肃白银会宁县新添堡回族乡石沟小学的孩子们来说，想看到爸爸妈妈，只可能在7月麦收和10月收玉米两个时节。他们的父母常年在外，要么春种之后离家，要么整年也不见一次面。
孩子们写父亲母亲的作文叫校长穆彦祥心疼：“爸爸回家，从外面给我带了大蛋糕，我特别开心。”平日里，孩子们从不吃零食，也没有过生日的意识。如果爷爷奶奶记得，就做一顿好吃的，如果忘了，也就没人提起。
生日被记得的孩子像是白捡着一份关心，那块蛋糕，他当时就吃完了，高兴劲儿在很久之后的作文里都能看得出来。穆彦祥发现，平时闷闷的学生，如果假期跟着父母出去待了一段时间，会格外活泼，回了教室里，话都会变多。
所有的孩子都盼着走出大山。走出大山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他们无所谓去哪儿，做什么，只想到外面去转转，看看。
穆彦祥希望能给孩子多一点关爱。比如生日那天的一句问候，或者和城里孩子一样的一块生日蛋糕。他把应季的荞麦打碎，磨好，分成50个小包，跟山外的人交换这份关心。哪怕一件小小的礼物，都能带来外面世界的新鲜感。
注：部分心愿认领者无法出镜，由工作人员代为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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